最後一個人倒在地上的時候, 螢草猛地喘了口氣，膝蓋一軟單膝在土地上跪了下去。

她的動作實在太快了，等耀眼的火海奔騰到近前，小妖怪已經提前把這片地方打掃了個幹凈。

幸而赤紅色的火焰沒有它家主人那樣大的脾氣, 並不介意自己的人頭被搶了。亮紅的火尖歡快地圍著瑩草繞了個圈, 然後流水般覆蓋了被鮮血染紅的地面。

螢草跪坐在原地, 怔怔地看著那堆倒在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在大火洗過之後, 變成了一堆又一堆的殘渣，跟隔壁燒焦的枯樹顯出了同樣的形態，仿佛二者並無分別。

然而, 實際上, 他們是有區別的……

螢草腦海中晃過了那個黑衣法師猙獰的臉, 身體不由自主地顫了顫。那個人已經死了, 她親手殺的, 但是他留下的陰影卻似乎還籠罩在她的頭頂上。

小妖怪慢慢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她剛剛殺了那麽多人, 五根白皙纖細的手指卻依然是幹幹凈凈的, 只有小巧的指甲黑得仿佛被墨染過，覆在蒼白的指尖上略顯突兀。

殺人的時候她根本沒有想那麽多, 等那群法師全都倒下了她才發現自己好像又變強了。那些法師們傾盡心血用來保護自己的一層又一層的結界在她面前好像並沒有他們想象中堅固。螢草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她剛被姬君撿回去, 夏日的晚風從院墻外漫進來, 她陪著姬君坐在庭院裏練字。那些白白的被稱作是紙的東西, 她在遞給姬君時用力不當不小心撕破了一張。當時姬君只是朝她笑了笑沒有多在意, 但是那種感覺她至今依然記得清清楚楚。

落在地上的雪白的紙片和灑在泥土上的暗紅色的鮮血在她腦海裏恍恍惚惚重合到了一起, 她不小心捏碎那張紙時的感覺和現在她撕破那些法師的結界劃開他們的喉嚨時並沒有相差多少。

螢草怔怔地盯著自己的手，她記得困在她身上的鎖鏈斷裂的瞬間，好像有什麽東西從天邊墜落沖進了她的身體裏。這份力量是那個東西帶來的嗎？

她現在腦海中翻騰不休的殺意和想要繼續殺下去的沖動, 也是那個東西帶來的嗎？

火焰的光芒搖曳，螢草纖細蒼白的手腕中央，那道青紫色的血脈顏色尤為突兀。強大的力量在她的血管中沸騰咆哮，伴隨而來的是一陣又一陣不斷地沖擊在她意志上的殺意，而她要用盡全部的力氣才能把那些殺意勉強壓抑下去。

蒼白的手腕邊叢叢黑氣像密密麻麻的絲線緊緊繞了一個又一個的圈，剛才赤色火焰沖下來的時候，這些仿佛有著自我意識的黑霧受到了驚嚇一般全部都聚攏圍在了她的周圍。不是以前那種侵蝕糾纏的姿態，而是依賴甚至是保護性的。

螢草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被什麽東西汙染了。她沒忘記那片火海剛剛從山頂俯沖下來時第一反應其實是要攻擊她的，如果不是姬君的蝴蝶率先擋在了她面前的話。

姬君……

小妖怪慢慢地擡起頭，重紫色的蝴蝶安靜地懸停在她身邊，瑩瑩的微光像蝴蝶身上灑落的鱗粉在她周圍繞了個圈，將連綿的火海擋在了她身外。

螢草怔怔地凝視著蝴蝶，透過蝴蝶的眼睛她似乎看到了另外一個身影靜靜地凝視著她，嬌嬌小小又溫柔而強大，她在輕聲對她說，

“螢草，別怕。”

一滴眼淚順著小妖怪的眼角流了下來。

可是姬君，我真的好怕啊。

我不怕受傷不怕被人抓走我什麽都不怕，可是……

她又想起了那個夏日的傍晚，斜陽溫柔地透過池水邊的紫藤樹灑在她的身上，潔白的被撕破的紙片從她的指縫間飄落。

“螢草，沒有關系啦。”

澤田彌的聲音還是軟軟糯糯的，像晚風帶來的溫柔幻影。然而緊接著畫面一陣晃動，溫暖的橙黃色光線暗下來，那些碎了的白紙倏然間凝固成從她指尖滴下的鮮血，將她的視野染成滿目赤色。

螢草的呼吸猛地滯了一下，鮮紅刺目的幻覺破碎，眼前還是搖曳的明亮火光和飛到她近前似乎有些擔心地看著她的紫色蝴蝶。

她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慢慢地擡起手，唇角微微上扯，露出一個笑，“姬君。”

紫色的蝴蝶緩緩張開翅膀準備落到她指尖，只是剛沾上她皮膚，兇猛的黑氣沸騰般撲了上去像瞄準了獵物的兇獸。蝴蝶忙不疊地起身，急急忙忙地呼扇了幾下翅膀，在空氣中繞了好幾個圈終於從纏上來的黑氣中掙脫出來。

外面的火勢受到刺激般瞬間暴漲地想要往裏漫，又被小蝴蝶蝶翼一掀擋了回去。

螢草唇邊的笑僵住了。

她腦海中翻騰的血色殺意一瞬間又翻湧上來，小女孩模樣的妖怪背脊一塌，雙手撐在地上渾身打顫，冷汗流了滿身，終於艱難地把殺意壓了回去。

她再擡頭時，看到了翩躚著翅膀停在她面前的紫色蝴蝶。火光映在蝴蝶漂亮的蝶翼上，返出來的淡紫色折光像姬君眼底的眸光。她好像看到了穿著淺色唐衣的小女孩蹲在她面前，披在肩上的銀色長發映著熊熊火光，正擔憂地看著她。

她還在擔心她，她剛剛差點又傷害到姬君了但是她還在擔心她。

“姬君……”

螢草慢慢地將沾了泥土的右手擡起來，手指尖還在微微顫抖。紫色的蝴蝶渾不在意地再次靠過來，她又驟然清醒過來一般猛地把手收了回去。

小女孩模樣的妖怪怔怔地看著自己手指間還在糾纏的黑色霧氣，又看了看外面熊熊燃燒的大火。

火光和紫蝶的微光交錯著照在她漆黑的眼眸裏。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面上的表情沈靜下來，似乎做了什麽無比艱難的決定，心底卻慢慢地，慢慢地松下了一口氣。

螢草動作有些艱難地從地上站起來，偏頭看了看繞著她飛舞的紫蝶，黑色的長發順著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側臉灑落，那漆黑的色澤仿佛連外面的大火都無法映亮。

她緩緩勾了勾唇，唇角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單純又羞澀，有些像澤田彌剛遇到她時的樣子。

“姬君，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然後螢草回過頭，背脊挺直，垂至地上的長發被火焰的熱氣撩得往後飛去。

她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大火裏。

螢草？！

山巔的神社裏，澤田彌若有所感一般猛地回過頭看向了山林的方向。

剛才一陣猛烈的黑霧攻擊之後，紙蝶和她的聯系斷了大半，她沒辦法再通過式神看到瑩草那邊的動靜。橙紅色的火光將天際映亮成連綿不斷的火海，澤田彌怔怔地望著山腰處的方向，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

山腳下，安倍晴明幾人仰頭看著將整座山峰都包裹起來的天火。赤紅色的火焰熊熊燃燒，光是透過空氣蕩下來的餘波都透著一股霸道睥睨至極的毀滅味道。

即便感受過一次，但賀茂保憲依然有些不受控制地往後退了一步，像是在遠離一只危險指數狂飆的兇獸。站在他另一側的蔔部季武已經瞪大了眼睛，連話都說不出來。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邊的源賴光，然後微微怔了一下。黑發少年仰頭直視著遠方的天火，幽深如淵的黑瞳仿佛被一把火點燃，敬畏震驚混雜著激動戰意，整個人像一把躍躍欲試亟待出鞘的長劍。

“晴明……”

盡管四下並無人煙，賀茂保憲還是仿佛生怕驚動了什麽一般壓低了聲音。

“唔……”一襲白色狩衣的大陰陽師把手從袖口中抽出來，張開了手心裏的蝙蝠扇，“走吧。”

走？

蔔部季武楞了一秒才渾渾噩噩地反應過來，是了，他們要上山，一目連大人還在山上！

前面短短幾分鐘內發生的事情幾乎比他人生的前二十年全部加起來還要驚險，讓他僅僅只是旁觀就被震懾得心神都為之動搖，差點忘了自己身處何地。攻防轉換，大起大落，形勢如潮將他的魂魄也裹挾著上天沖了個七零八落，好一會兒才在大陰陽師沈靜如初的聲音中恍恍惚惚地落了地，重新感覺到撲到面上的熱風和從天穹灑落的清冷月光。

三魂七魄一歸位，他幾乎立刻就慌亂起來。

上山？怎麽上山？

強大無匹的威壓橫掃而下，連穿透火光撲到近前的熱風都帶著毀滅的味道，整片空間像一塊在烈火中越燒越脆的琉璃，讓人在旁邊看著都心驚膽戰地擔心它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崩塌。

雖然那場天火一來就把那邪惡的黑色霧氣掃蕩得一幹二凈，但是這位新來的大佬危險指數反而比黑霧還要高上好多倍。當力量強大到一定地步的時候，匍匐在它腳下的弱小者實在是沒辦法從它身上感覺到半分友好。

要不是作為神主能夠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自己侍奉的神明尚且安好，蔔部季武都要開始擔心一目連大人是不是也被卷入這場大火裏面去了。

不是他看低了自己的神明，實在是……他想象不出這個世間還有什麽是可以安然無恙地站在這場大火面前與之匹敵的……

蔔部季武還在發怔，安倍晴明手中的蝙蝠扇一揚抵在唇邊輕松地笑了笑，“我們找那位大人借個道吧。”

借道？

聽到他的話的其他幾人楞了楞，就看到大陰陽師從袖中抽出一張金色的符篆，薄唇開闔低聲念了幾句咒文。

符篆的一端燃起一縷輕煙，安倍晴明指尖緩緩松開，任由符篆從手指間飄落在半空中化作一道淡金色流光，一落地就自動化作一個傳送陣法。

蔔部季武敏銳地註意到在符篆飄落的時候，一根纖細的銀色發絲一樣的東西從符篆上剝離出來，閃電般沒入了前方的火海中。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不會虐的……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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